【TSN】【ME】For you,a thousand times over.02
2.
Mark独自坐上了从圣保罗飞往加利福尼亚的飞机。
回到加州后，他再也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Eduardo失踪的事。Chris和Dustin一开始都有些讶异，几次旁敲侧击无果后也就放弃了。新加坡那边的调查则是彻底陷入了僵局。警方多方调查无果，发布的悬赏公告也是石沉大海。Chris将这些情况如实汇报给了Mark，得到的只有一句淡淡的“我知道了”和没有任何波动的敲击键盘的声音。Facebook仍像一艘巨轮一样按照既定路线平稳地前进着。
两年后，Eduardo被新加坡法院认定为失踪。又过了七年，Eduardo被认定为死亡。
他的律师执行了他生前立下的遗嘱。Eduardo的大部分财产都赠送给了学校和慈善机构，一些有纪念意义的物件则赠给了几位朋友。Chris、Dustin和Mark都有。Eduardo的遗物寄到Facebook总部那天，Dustin抱着Eduardo送的全套星战光碟放声大哭，连一贯冷静的Chris也对着Eduardo送的康德的《逻辑学讲义》掉了眼泪，只有Mark只是扫了一眼摆在桌上的Eduardo送给他的日记，就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办公室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Dustin在办公室外大声嚷嚷说Mark是个没心肝的混蛋。Chris在一旁拼命劝阻他。一片混乱之中，Mark戴上耳机，冷静地继续工作。
他从来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他和Eduardo之间的关系，在诉讼期间如此，现在更是如此。Eduardo是隐藏他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不需要和任何人分享。
巴西。圣保罗。
九岁的Eduardo有一个秘密。
Eduardo是巴西赫赫有名的Saverin家族的幼子。由于自小受到家人的宠爱和家族严密的保护，他的身上从未沾染任何污秽，完美地保留着上帝赠予的神圣气息。Eduardo生就一副讨人喜欢的模样，巧克力色的头发光亮柔软，水汪汪的大眼睛令人想起在森林中穿行的小鹿，纯真得仿佛从未见识过世间的黑暗。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Eduardo一直受到所有人的喜爱。就是这样的好孩子Eduardo，有一个即便对最亲近的家人也从未提起过的秘密。
他有一个长腿叔叔。
自从懂事以来，Eduardo就一直不断地收到一位神秘人送来的礼物。这位神秘人仿佛有某种魔力，能够赶在其他任何人之前探知Eduardo的心头好，并花最短的时间送到他眼前。Eduardo收到过还未出版但他一直想看的图书，最新版的桌上游戏，他一直想去看的马戏团表演的入场券，还有其他许多小孩子喜欢的玩意。神秘人送礼的时间没有规律，送礼的方式也是多种多样。Eduardo曾经在他书桌的抽屉里，院子里的树洞中，家门前的台阶上发现过他的礼物。这位神秘人从不留下个人信息，Eduardo曾经想过种种办法调查他的身份最后都无功而返。Eduardo把这位不肯透露自己身份但一直在暗处默默关心他的人认定为自己的长腿叔叔，将生活经历和内心想法化作一封封信件寄了过去。尽管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应，他仍然坚信自己和长腿叔叔有一天会见面。
他的愿望在一个雨天实现了。
那天Eduardo在一个朋友的家里玩了很久，道别回家的时候天上突然下起了大雨。由于身上带着伞，Eduardo并没有感到慌乱。他撑着伞在雨中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惬意地享受着自然恩赐的片刻静谧。
就在快到家的时候，Eduardo突然看见前方的小路上站着一个人，在厚厚的雨幕中也能看出那个人没有撑伞。
Eduardo向前走了两步，大声地问道：“先生，您需要帮助吗？”
Mark抬起头，隔着厚厚的雨幕和Eduardo对视。
尽管理智在不断提醒他要保持镇定，身体却诚实地做出了反应。他浑身的每一块骨骼，包括指尖都在颤抖。心底某个压抑已久的声音正在大声叫嚣。
自从Eduardo失踪已经过去了九年。如果算上Eduardo失踪前他们没有见面的一年，他已经有整整十年没有见过Eduardo了。
十年来，他把自己当成真正的机器人，全身心地投入到Facebook的发展中，对Eduardo的思念只敢以礼物的方式表达出来，而从来不敢来看他一眼。Mark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他担心那个孩子只不过是一个同名同姓的巧合，他的Eduardo早已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了。可他更担心那个孩子就是Eduardo，那样的话，他该以怎样的姿态来面对他？
如今终于，答案揭晓。
即便只是隔着大雨远远看上一眼，Mark也敢百分之两百地断定那就是Eduardo。虽然他的身形还未长成，五官都透着稚气，可除了Eduardo，谁还会有那样温暖而明亮，仿佛能照亮整个世界的棕色眼睛？
除了Eduardo，这世上还有谁能仅凭眼神就让他觉得无所遁形？
在Eduardo尚未失踪的时候，Mark设想过很多他们重逢的场景。他想过一见到Eduardo就冲过去紧紧抱住他请求他的原谅，也想过上去痛斥他不负责任地抛下Facebook逃到地球另一边的行为。Mark计划了无数种备选方案，写好的台词几乎能填满一本书。可当他真正站在Eduardo面前时，所有的准备都如同落到沙漠中的水滴一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雨还在下。充斥在天地之间的只有雨声。
“It's raining.”他下意识地说道。
“What？”男孩露出了迷茫的神情。
“It just started raining.”Mark不受控制地说。
“Yes.”男孩微笑起来。那样的笑容出现在他的脸上，就好像春天突然降临了一般，世界在Mark的感官中变得温暖了起来。
“That's why you cannot walk alone.”男孩走到他身边，举起了手中的伞。
Eduardo陪着那位奇怪的先生走到他家之后才发现，原来他就住在Eduardo家的隔壁。
“您原来住在这儿呀。我们是邻居呢。”Eduardo高兴地说。那位自称Mark Zuckerberg的先生轻描淡写地说：“刚搬过来。”他走进卧室拿了两条毛巾出来让Eduardo擦干身上的水避免着凉。
为了表示感谢，Mark坚持要Eduardo喝完一杯饮料后才让他走。趁着他在厨房里忙活这段时间，Eduardo打量着这间屋子。这位Zuckerberg先生显然是位巨富，家中摆设的东西都极有价值。挂在壁炉上方的一副名画让Eduardo很感兴趣。正当他准备走过去看个究竟时，却被摆在壁炉上的一沓信吸走了注意力。
Eduardo觉得那封信上的字迹非常眼熟，当他凑过去仔细观察时，却发现那是他自己的笔迹。
于是，Mark端着两杯鲜榨的橙汁从厨房走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Eduardo手里攥着他写给Mark的信，高兴得又蹦又跳，一看见Mark就喊着“长腿叔叔”扑了过来。
后面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好孩子Eduardo又多了一个秘密，同时也多了一个住在隔壁的大朋友。
自从认识Mark之后，Eduardo就忍不住一有空就往隔壁屋跑。虽然他和Mark在年龄上相去甚远，爱好也不尽相同，但两人在精神层面就是说不出的合拍。Mark对Eduardo来说就像一片神秘的宝藏，永远都能发掘出闪光的新事物。他为Eduardo有序而无趣的上流社会生活注入了全新的活力。Eduardo喜欢和Mark交流，他喜欢Mark言辞中流露出的机敏睿智，洞悉一切的透彻和近乎于刻薄的幽默感。Mark的到来让他第一次真正地感受到了世界的辽阔，相比之下，洋溢着浮夸气息的贵族学校和富丽堂皇的Saverin邸都要等而下之了。
“嘿，Mark！你在做什么？”Eduardo刚一放学，把书包往家里一扔就兴冲冲地朝Mark家跑来。他随意地把锃亮的黑色皮鞋脱下来甩在一边，像颗彗星一样闯进Mark的房间。
“工作。”已经习惯了这样场景的Mark冷静地继续编程，“厨房里有点心和饮料。Wardo，洗了手再吃。”Eduardo对Mark使用这个特别的昵称没有任何意见，他认为这是他和Mark深厚友情的体现。
Eduardo按照Mark的吩咐乖乖地洗了手，然后把点心和饮料端进客厅，坐在Mark身边一边吃一边看他工作。
Eduardo对编程一窍不通，但这并不妨碍他欣赏Mark工作。工作中的Mark看上去格外锐利和专注，有一种别样的魅力。他在做其他事时不会呈现出这种状态。平时的Mark虽然看上去还是高深莫测，但往往是懒散的。
Eduardo看着Mark的双手像蝴蝶的翅膀一样在键盘上上下舞动：“Mark，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一个美国互联网公司的CEO一有空就往巴西跑。”
“我乐意。我在热带编程特别有灵感。”Mark理直气壮地说。Eduardo一早就发现Mark虽然年纪比他大不少，但实际心理年龄比他还要小。Mark有时一本正经说出来的话简直让人哭笑不得。本来Saverin家家规极严，对继承人的安全问题更是视为重中之重。Eduardo一直不敢把他和Mark来往的事告诉家里人，怕他们误以为Mark对未成年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兴趣。而Mark对此的回应简直无耻到不像个大人：“你就告诉他们我是没有自理能力的残疾人，你每天过来照顾我不就好了。”
Eduardo对此简直无话可说：他作为一个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每天来照顾Mark这个成年人，督促他按时吃饭还帮他打扫屋子本来就很不叫话了好吗！说真的，他都不知道Mark过去这三十几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尽管Mark有着如此这般那般的毛病，但是Eduardo还是很喜欢他。因为Mark不会向其他大人一样，把他当成不懂事的孩子来对待。凡是Eduardo想知道的事，Mark都会耐心地向他解释。在他们相处的几年中，只有两件事Mark一直讳莫如深：他从来不肯告诉Eduardo他是如何认识Eduardo的，也不肯告诉他寄那些礼物的原因。
“你长得很像我过去的一位朋友。”不管Eduardo怎么问，Mark只肯含糊地回答这一句。时间久了，Eduardo也就放弃了。毕竟再要好的朋友也需要私人空间，他愿意尊重Mark的隐私。
这天下午天气很好。在Eduardo的软磨硬泡之下，Mark终于肯放下电脑陪他一起到院子里的草地上躺着。虽然按照Mark的说法，这是一种“除了增加得皮肤癌的几率外一无是处的愚蠢活动”，但Eduardo还是很享受和Mark二人独处的时间。
此刻他放松地躺在柔软茵绿的草地上，四肢充分地舒展开，整个人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中。Eduardo享受着在皮肤上扩散的热量，来自学校和家庭的压力都荡然无存了。Mark躺在他身边。两个人虽然没有语言交流，但Eduardo知道Mark现在也是高兴的。
沉默了许久之后，Mark轻声问道：“Wardo，你爱过什么人吗？”
“很多啊，”Eduardo掰着手指一个一个地数过去，“爸爸，妈妈，Alex，Michelle，还有你……”
“如果你爱的人犯了错误，你会原谅他吗？”
“那得看是什么样的错误。”
“如果他曾经为了自己的梦想或者是事业抛弃过你，你会原谅他吗？”
“离开我会让他的事业变的更好吗？”
“是的。”
“那么我会原谅他的。”Eduardo转向Mark，他的眼睛清澈得能够倒映出天上的流云，“如果离开我会让我爱的人获得幸福，我会祝福他然后放手。”
“为什么？”Mark看上去并不理解，“爱一个人难道不意味着你会一直想和他在一起吗？”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想法吧。不过就我个人而言，我是不会成为我爱的人的负担的。就好比天鹅，”Eduardo指向天空，“如果我爱上了在天空中飞行的天鹅，而我自己又是一片港湾，我是不会强求他一直待在我身边的。毕竟天鹅就应该展翅高飞啊。我会注视他飞向远方，为他祝福。”
Mark沉默了一会儿，从他胸膛的起伏中Eduardo可以看出他此刻的心情并不平静。良久，Mark才再度开口问道：“假如那只天鹅离开你之后又反悔了呢？假如他发现飞行原来对他并不是最重要的，你才是呢？你会接纳他，让他再次回到你的港湾吗？”
出乎Mark的意料，Eduardo坚定地回答道：“不。”
Mark一怔：“为什么？”
Eduardo微笑起来，他的笑容里没有任何阴影，与Mark十几年前所见的Eduardo完全不同：“港湾也有自己的心，自己的感情，和自己的理想啊。我的人生不可能永远用来等待一只天鹅。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完成，不可能永远等待某个人。而且，和一个曾经爱过又抛弃过你的人在一起应该很痛苦吧。虽然没有经历过，我想那大概就像在一个伤口快要愈合的时候又将它撕裂，反反复复。那应该是相当痛苦的事。”
许久。他没有等到Mark的回答。
又过了许久，Mark轻声对他说：“睡一会儿吧。待会我叫你。”
Eduardo听话地进入了梦乡。
望着少年平静的睡颜，Mark感到内心里一阵如梦初醒的恍惚感。他想起了多年以前，他与另一个Eduardo最后一次见面的场面。
那是在一次经济论坛过后，Mark将他不要脸的精神发挥到极致，对Eduardo围追堵截，终于在酒店门口把人堵到了。Mark不依不饶，上去质问Eduardo为什么不肯回到自己身边。Eduardo无奈、疲倦、痛苦地对他说了下面这番话：
“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呢，Mark？我是真的不想再和你见面了。我这既不是在玩欲擒故纵，也不是在和你耍小性子。我是真的，真的，想把我们之间的事放下了。请你理解我这一次好吗？”
可悲的是，那时的Mark甚至不知道Eduardo的痛苦从何而来。
现在，躺在对他们之间的过去一无所知的幼年Eduardo身边，Mark忍不住去想：曾经有多少次，他割开了Eduardo快要愈合的伤口而不自知？
Mark偏过头看着少年无邪的睡颜：这一次，会是上天给他的补偿的机会吗？
就这样想着，Mark在心中下定了决心。他从口袋中摸出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发给Chris：
“把上次那个研究时间机器的人找过来。告诉他我愿意资助他的研究。数目多少由他来定。”